他在那个血色的黄昏永远倒下，他的精神思想却在生前死后的一切批斗和围剿中站了起来！
59年前──1962年2月24日（星期六），元宵节庆刚过5天，对一年前被诊断患有冠状动脉栓塞症加狭心症的 “中央研究院” 院长胡适，那是日程排得满满的一天。
永远倒下
该院在台北南港 “蔡元培纪念馆” 举行第五次院士会议及新届院士选举，接着是中午聚餐，下午五点钟还设有百多人出席的酒会。胡适有好几位蜚声国际的学生特飞台北参加大会，包括全世界最前列的女性物理学家吴健雄等专家学者，蒋介石甚重视，胡适不只非常重视，且满怀高兴……大会不设开幕仪式，乃以傍晚的酒会取代。
不晓当天的黄昏有否因抗御暗黑的侵噬而以诀别的血色染红了苍穹，胡适就是在酒会刚结束时心脏病猝发而与世长辞，一生心忧中国的近代思想界大师就此巨星殒落！
酒会准时开始，由胡适先致欢迎词，接着还邀请两人讲话，其中一人是该研究院副院长李济──
李济是人类学博士，既是人类学家，也是近代中国著名的考古学家，他当众重提胡适在3个多月前受到的一次“围剿”：“胡先生接受外国人的邀请，发表了一篇《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的演讲，其中的内容，虽然有些小的地方和我的看法并不全然相同，但大致我都是赞成的。谁知却引起很大的讨论。”
胡适1961年11月6日受美国国际开发总署邀请在台北为“东亚四国科学教育会议”开幕礼发表讲话，主办方的请帖上印有开幕典主要节目是胡适主讲 “Social Changes Necessary for the Growth of Science”《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胡适得知“已公然被摆上台”后才连夜赶出他一生中最后一篇英文讲稿。
胡适开场白的话语彷彿已为他演讲引发争议下了一个自知之明的注脚：
“我今天被请来说话，我很疑心，这是由于负责筹备这个会议的朋友们大概要存心作弄我，或者存心作弄诸位；他们大概要我在诸位的会议开幕的时候做一次 “魔鬼的辩护士”，要我说几句怪不中听的话，好让诸位在静静的审议中把我的话尽力推翻。 我居然来了，居然以一个“魔鬼的辩护士”的身分来到诸位面前，要说几句怪不中听的话给诸位去尽力驳倒、推翻。 ”
“魔鬼的辩护士” 是指提出跟多数人看法、主流思想、标籤 “政治正确” 不一致的观点的那个人。胡适总是 “大逆不道” 、 “吾往矣” 地挑战大多数人的 “公论” ，还批评世间有一种最流行的迷信，叫做 “服从多数的迷信” 。他不吃这一套，即使在权力的面前。
胡适讲话的中译文稿不久刊载于《文星》杂志，引起了港台一些学者的愤然攻击。 李济有没有参与其中并不确定，不过，“围剿者”被说是有他的同路人。李济讲话挑出“围剿”的事确冲击到胡适原本愉悦的心情，而且“脸色变了”，有在场者后来这么说：胡适犯病的导因是李济的一番话。
李济发言后，胡适再次讲话补充，他说:我去年说了25分钟的话，引起了围剿，不要去管它，那是小事体，那是小事体。我挨了40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因为这是代表了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
虽说“我挨了40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据称，讲到这里时，胡适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的嗓音发生了变化，身体开始发出轻微的颤抖，应该已感到不适而以“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大家再喝点酒，再吃点点心吧！谢谢大家。”刹住，但是他并没有马上离开，为了不让在座的每个人因他先离开而扫兴，一直坚持到酒会结束，在送客时，他倒下了！
那一天夜幕垂下，倒下去的胡适是永远倒下了，再也没有醒过来，再也没有站起来……
冉冉上升
然而，10年过去，15年也过去了，胡适离世后的第17年，中国大陆官方配合“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在吻合胡适实验主义的“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的标准”声中，最早发表了重评胡适的重要学术论文，引起党政内部巨大震动，北京、上海等地的一些重要刊物也相继发表了胡适的研究文章，不过，胡适作品书籍全印有“内部发行”字样。
20年后，胡适的书籍才从有限制地出版到较宽鬆处理，有关胡适的研究工作也全面解冻……直到1985年，“内部发行”字样才开始被拿掉，大陆这才公开出版胡适书籍，距离他倒下不起已经23年了，大陆终于实事求是地对待胡适，让他魂兮归来！
有人说，毛泽东批过很多文人，但他批得最厉害的就是胡适，而且胡适都已经离开大陆了，是被缺席批判的！1951年开始，大陆知识界就开始批判胡适了，1954年，毛泽东亲自发起了”胡适思想批判”运动，思想文化界掀起了一场全面性、大规模、集中式地批判胡适思想的政治运动， 1955年3月到1956年4月，单是《胡适思想批判》文章就洋洋三百万言，164名文人撰写，共成八册。
胡适被政治定性及批判为“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代表”、 “反革命性的人民公敌”、“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代表”、“美帝国 主义走狗”和“独裁者蒋介石的僮僕”，并且企图把他剔除在五四历史之外。胡适思想批判的运动的直接领导人是中国科学院院长、中国文联主席郭沫若，他说：中国近三十年来，资产阶级唯心论的代表人物就是胡适，这是一般所公认的。胡适在解放前曾经被人称为“圣人”，称为“当今孔子”。他受着美帝国主义的扶植，成为买办资产阶级第一号的代言人。他由学术界、教育界而政界，他和蒋介石两人一文一武，难弟难兄，倒真是有点像“两峰对峙，双水分流”。
不错，胡适临死前说他挨了40年的骂，有人把他丑化为“蒋氏家臣”，国民党政权的“文化打手”，有人把他宣传成“蒋介石的奴才”……他倒下去的那晚，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晚，闻胡适心脏病暴卒。”隔几天蒋在日记的“上星期反省录”中，真实表达了对于胡适之死的真实感受：“胡适之死，在革命事业与民族复兴的建国思想言，乃除了障碍也。”
蒋介石的“革命事业”与“民族复兴”后来是什么？
其实，蒋介石在他的日记中记下不少他对胡适的憎恶，包括指控遭胡当众侮辱，“我不知其人之狂妄荒谬至此，真是一狂人”，他骂胡“狭小妒忌”、“ 胡说”、“猖狂”、“狂妄”、“无赖”、“可耻”、“政客”……
蒋介石眼中，晚期的胡适是──
●此人徒有个人而无国家，徒恃外势而无国法，只有自私而无道义，其人格等于野犬之狂吠！
●胡适无耻……殊为可笑。此人最不自知，故亦最不自量，必欲以其不知政治而又反对革命之学者身分，满心想来操纵革命政治，危险极矣。彼之所以欲我不再任总统之用意，完全在此，更非真有爱于辞修也。因之，余乃不能不下决心，而更不能辞也。以若辈用心不正，国事如果操纵在其手，则必断送国脉矣！
●对于政客以学者身份向政府投机要胁，而以官位与钱财为其目的。伍宪子等于骗钱，左舜生要求钱唱中立，不送钱就反腔，而胡适今日之所为，亦几乎等于此矣，殊所不料也。总之，政客既要做官，又要讨钱，而特别要以“独立学者”身份标榜其清廉不苟之态度。甚叹士风堕落，人心卑污……今日更感蔡先生之不可得矣。
●以今日一般政客如胡适等无道义，无人格，只卖其“自由”“民主”的假名，以提高其地位，期达其私欲，对国家前途与事实概置不顾，令人悲叹……经儿（蒋经国——引者）婉报胡适与其谈话经过，乃知其不仅狂妄，而且是愚劣成性，竟劝我要“毁党救国”，此与共匪之目的如出一辙，不知其对我党之仇恨甚于共匪之对我也。可耻。
这也解释了为何胡适在台湾、香港也受到有蒋家及官方背景人士的“围剿”，甚至把胡适所提倡的自由、平等、民主、宪政理念和制度带到立法院去质询。
挣脱羁绊
时过境迁，胡适的思想却激发民族文化精神的甦醒，胡适在生前死后的一切批斗和围剿中站了起来了！
他思想的灵光自20世纪延伸到21世纪的今天仍冉冉上升，经百年岁月的淘洗，盛而不衰，熠熠夺目，多少意识形态、政治教条、形形式式的主义和信仰皆已褪色无光，有些完成了历史阶段性的任务，有些被改良、修正得面目全非，有些早已淘汰得渣滓无存，在灰飞烟灭中，多少历史的峥嵘已成悼念和缅怀，成了纪念的陈列品……
多少革命主义和标榜政治正确的愿景与运动已经随风而逝，有些被揭发是权谋手段，是行使霸权的幌子，是凭不正确的“政治正确” 来蛊惑民众，是扭曲现实认知的“服从多数的迷信”，很多的政治经不起胡适的“实验主义”之考验，经不起胡适思想的拷问。
10-08-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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