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英的抉择

天,已经不是以前的天。自从堤坝起来后,它有时明明是空空荡荡的,却也莫名地在痉孪抽动。漭漭湖水一边摺着诡谲波纹,还一边粼粼眨眼,就是不肯放弃地猛吮着空荡的天空。

 

他知道,自从堤坝筑起来后,这一带的天地间就仰卧着一头妖异怪诞的巨魔,把一切不能追溯的,在湮久年代已经有了平衡全都捣乱了。他祖先的骨骸首先就跟其他很多族人祖先的骨骸被淹没在湖里一座最翠绿的山岗上。

 

这截日子以来,左邻右舍的整三十户人家个个都变得阴沉怪异,除了孩子们外。邻居的人已分辨不出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即使长廊上的笑谈也诡谲得令他迷乱,人人两眼眩泯,他宁可在入夜后就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就是不走到长廊去在晕黄的电灯泡下跟大家谈笑。


有一晚,他听见自己刚怀孕的妻子在外面跟人小声说道 :『 奴英最近变了……』,他嘿嘿笑不出声来。真的,只有地板清滑的竹片贴在背嵴的沁凉感受,还是一样的恬爽。此外,再也没有什么是一样的了,连天气都变得完全陌生。他的妻子是一个多月前堤坝被宣布启用的那天晚上告诉他有关怀孕的消息,他记得那天还带着妻子跟全部邻居的人去观看堤坝启用的仪式。晚饭后,妻子告诉他那消息。后来的一连几个晚上,整座长屋的人都开始讨论堤坝的事,像着魔似的,在新装置的电灯泡下。

 

从胳膊以下的双臂最近一直麻痹,有时候带点微疼,臀部的地方也是一样,他十四岁那年,父亲杀了一只白鸡祭神灵,然后亲自为他纹身,就一针针纹在手臂及臀部的地方。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他哭都没哭出声,左邻右舍的人,没有一个不赞许他。除了英勇外,大家都说他将来必能出人头地。死去的父亲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只告诉他身上的东西可以辟邪。

 

它们就这样陪着他十四年,直到最近突然又麻痹又带着微疼,彷佛和血肉不再相连,非要他将皮撕揭不可。奴英知道,有事情就要发生了,这跟那堤坝,那巨湖有关系,奴英也知道,那堤坝和巨湖其实就是一头庞硕的妖魔,他不断地喃喃悲咒。好几个晚上,他从梦魇中惊醒过来,看见妻子抽搐般在咽泣。

 

自山林中背回来的猎物越来越少,屋长召集过好几回的集会,最后众人决定结伙到堤坝的对岸山林打猎。堤坝启用的最初一个月,河水泛滥成巨湖,湖水一直传来死尸的恶臭。有人说,附近的野兽都被淹死了,也有人说,野兽都走光了,长屋的争辩永远还是莫衷一是。过去的许多山峦幽谷都沉浸在湖里,许多孩提嬉逐的涓涓细流也受吞没无踪。多少世代已经有的在幌然间失去了许多,多少世代不曾有的也骤然间接踵而至。恹恹的日子带给奴英很多的愤懑,他憎恨那座堤坝和巨湖使到生命受到羁绊,即使是白天,奴英也不断地在喃喃悲咒。

过堤坝山林打猎的人们必须赶在太阳下山前回来,太阳下山后,谁都不敢走过堤坝。奴英跟邻居去打猎的那一次,就是因为在归途中见到夕阳西下,怕不能及时走过堤坝,大家只好在对岸蹲睡了一夜。那晚的月亮很圆,半夜醒来只见到整座湖都笼罩在冷冷月光下的浓雾中,看去是灰蓝蓝的一片阴沉,整夜响着断续的怪声。大家都说,山间的精灵入夜后都在堤坝上游荡。只有奴英知道,那堤坝和巨湖其实就是一头庞硕的妖魔。他想起十四岁那年父亲为他纹身后全长屋的人都赞扬他是勇敢坚强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地方上的勇士,出人头地。

 

奴英就在那黎明之前作出了他的抉择。他知道,因为他的抉择,他将不能亲自为自己的孩子纹身。

 

三天后,长屋在半夜受砰砰的拍门声惊醒,整座长屋的人也都醒了起来,奴英的妻子啼哭地反复说道:『奴英不见了……』。

 

后来,很多人都看到,有一孕妇常在太阳下山前蹒跚走到堤坝上,将树叶包着的米饭丢下湖去。

 

 

註:

 

(当年谈环保的人不多,即使在新闻採访前线上,我似乎也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砂拉越第一座发电水坝争议极大,因实地採访后,不能满足于发表纯新闻性质的报导,某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森林魑魅总是萦绕思绪,纠结非常,直到写了『奴英的抉择』。

 

除了在砂州星座诗社的文艺副刊,后来也发表在半岛出版的蕉风。1987年,『奴英的抉择』被评选为砂州星座诗社年度文学奖得奖小说。

 

后来一直有个念头,要再写篇奴因儿子的抉择,即使是极短篇,即使很有感觉……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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