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纯文学》:最后贵族還在嗎?

无意中翻开几本旧藏书,竟然是少年十五十七时买的,不禁莞尔:青葱年代到底能看得懂多少?不用猜想,就知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即使想抠字眼儿也没那功力,庆倖未因而对文字产生“厌学症”,还能沉浸至今,乐此不疲。

香港版《纯文学》第五十期是1971年5月出版的,恰恰半个世纪了──

它订购单处注明每册港币二元,半年十元,订半年优待,送《现代文学》一本。《现代文学》在台湾出版,发行人兼社长是白先勇。

《纯文学》时期的林海音。

這本《纯文学》开卷第一篇文章《主题及其他》竟那么有意思,触及我最近刚梳理思绪,也做些资料整理的一个课题;它写道:“文学应该有它自己的生命,不以其他生命为生命,不做其他的工具。因此,文学不是政治的说客,不是宗教的海报,不是哲学的附庸,不是科学的讲义。”

“一千多年下来,文学始终不能摆脱政治思想的羁绊而卓然独立,然而到了现代我们手上,毕竟摆脱了。现在又走进来一股哲学思想的潮流,要想控制文学,很像文坛上在换朝代。如果认为文学不能离开哲学,那还不是和以前不能摆脱政治思想一样吗?”

还没去细读,感觉不怎么自在,有点像是政治宣言。

《纯文学》台湾“母版”在1967年1月,由名作家、编辑、文学专业出版人林海音创刊与主编;香港版则在3个月后,由知名文化人王敬羲负责创办,他同时还在言论相对自由的阵地出版政论性杂志《南北极》。

林海音有本自传体小说《城南旧事》脍炙人口,很多人读过。她原本担任《联合报》副刊主编(发掘许多人才,包括黄春明、七等生,等等优秀作家),1963年因登出一首诗──《故事》而“硬是把眼泪吞下去”,辞职离开服务了10年的报社 。该诗作者很惨,因写“从前有一个愚昧的船长/ 因为他的无知/以致于迷航海上/ 船隻漂流到一个孤独的小岛 /岁月幽幽,一去就是十年的时光 ……”被当局说是影射蒋介石政权流放到台湾,等等,每一诗句,每一段都被权贵爪牙竞相罗织罪名,连笔名“风迟”也被诠释作是 “讽刺”, 打成“叛乱嫌疑”,写篇190来字的诗坐牢3年5个月!

林海音转向从事儿童文学,后来跟几位文坛好友合办《纯文学》月刊(1967-1972),担任发行人及主编,也创立了纯文学出版社(1968-1995),出版了许多好书,为不少不屑依附政党政治的文人扶了一把。

林海音在《纯文学》发刊词“开宗明义”表明,《纯文学》以“正统的名字,正统的内容,没噱头”,有着“纯洁”特质,“偏重想像及感情的艺术作品,故又称纯文学,刻意强调文学性。”

她对船长《故事》遭霸凌欺压的政治深恶痛绝,一个主张“文学性即文学本质,强调的是文学的纯粹性(文学性)”的理论显然适合她所要跋涉的“两岸文化(政治)灰色地带” ,但她推出“近代中国作家与作品”,要贯通与弥补中国五四运动之后文学时空的“脱节”,却受政治爪牙虎视眈眈……别说书籍被禁的周树人(鲁迅),连他弟弟周作人在台版《纯文学》登场也“很有问题”, “老舍专辑”同样履险蹈危……

事实上,中国文学评论家夏志清也在《纯文学》发表《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说的是文学,讲的是学术,剥开文学的表皮,里面是政治;所以,很多时候,林海音是靠艺高胆大地借用所谓“文学的纯粹性”来跟政治的诡异性打擦边球。

如果说 “纯文学”一词是对政治压迫文学所表达的一种反抗,申诉“政治支配性的反共文艺”之恶劣,憎恨只有“战斗”,没有“文艺”,剩下乱七八糟,极不纯正的文学,可是,在编辑与出版《纯文学》的流程,有哪个环节不是在跟政治爪牙“战斗”?!有哪一期的出版不险象环生?!

林海音前后介绍了21位中国近代名作家,她的母版《纯文学》就无法再办下去了,关键原因在“赔钱赔不下去了!”及“政府在拉人坐牢啊!”

王敬羲在他一篇纪念林海音的文章中说,《纯文学》的终止“是受一宗政治大案的牵累。主持人为了避祸,不惜‘自废武功’,最后停了刊”,但,对杂誌的路线和经营模式,他也这么讲过:刊物是办给读者看的,不是办给自己看的。我们儘可能提倡“纯文学”,但仍不要忘记读者。

王敬羲独撑的港版《纯文学》只是延喘多8期,销路太有限、稿件频频吃紧,还有人非议《纯文学》变成“非文学”,很明显的,它并非死在政治影响,而是市场太过小众化,运作资金太过匮乏……直到1998年,《纯文学》得到香港政府资助,在港重出江湖,仍由王敬羲主持,两年后还是宣布熄灯,它再也没能回到林海音的《纯文学》光辉时代了,连在政治张牙舞爪之下赔钱发光发热的客观条件都腐蚀了,继续诉诸过去的那一套来施用于今之场景,连受众中的最后贵族也越来越流失,越来越俱乐部化。

── 每见有人大赞(安慰)文化刊物竟能“胳膊拗大腿”,在延喘苟存之下,理念熠熠生辉,依然英勇坚持不倒下去……我凄然无语,但慷慨良深。

31-05-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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