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疏离”、进入“人间”(下) ── 怎样画一个生命的圆?

高信疆

 

 

六、救赎之路

 

今天的孩子,我们的下一代,正在向谁学习?同学?电影明星?知名人物?有钱人?有权人?……从哪里学习?电影?电视?广播?报章杂誌?社会?政治?

这里面,可能学到的又是什么?救赎之路在哪里?人间的条件在哪里?

这不能不使我们回想起英国历史学家汤恩比在他一篇论文中的那个结论:“我的人类的爱和理解,是微不足道的,但仍会去爱,去理解。”他说:“每一个人都曾遇到过作为一种生命事实的爱,爱明显地寄寓在这个世界中,使我们有理由希望爱的王国获得扩展。”

 

“纸上风云第一人” ,高信疆当之无愧,他有梗,敢不断突破禁区。

是的,爱不一定保证胜利,但是,爱却能使我们活出意义,使人间有了生气和美丽,有了过去和未来。

也只有从“爱”出发,才能圆融这一切。爱意味着一个与“个体” 、与自我相 “结合” 的对象,因此,它是一种 “认同” 感与 “合一” 感;但爱也是一个动词,它要用全面的关心、多方的参与和永远的付出来实践;它也同时具有了包容、尊重、分享的意义。在爱的历程中,我们才能学习做个完整的 “人” ;真实的人必然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是 “内在世界” 与 “外在世界” 的整合、是心灵世界与真实世界的会通──别忘了,人是与别人共同成长的。荷兰一位西方近代哲学史上重要的理性主义者斯宾诺莎曾说: “唯有人,对于人最有益”。贝德也夫的 “人格” 理论,也分析了这一特质:

 

人格的共相性质:“它不是一种自我中心的自我肯定,而是一种通过爱而介入世界的全心开放。”

人格是与他人分享的:“它需要与人的结合,需要人的群体,人在生活之中最困难解决的矛盾冲突,即是基于这种结合与沟通的需要。防范他人足以摧挫人的自我实现,也易于使人沦为奴隶。”

我们每一个人,既是独立的个体,又是互补的群体,在“社会”和“历史”的座标上,人人都是文化的传承者,也是价值的肯定者,更是意义的诠释者。这“文化”、“价值”和“意义”的思辨、追寻和奉献的过程,造就了我们的“人格”,提昇了我们的“人格”,从而光大了个体与群体、历史与现实不断成长与互补的事实。在价值的追求上,在终极意义的探索里,我们不能犹疑,那是人们安身立命的所在,是个人从相对价格迈向绝对价值的不朽意义和永恆力量(贺麟:五伦观念的新检讨)。

落实到具体的行为中,一位宗教者──被公认为二十世纪伟大的新教神学家的保罗田立克,曾经把他在美国耶鲁大学的讲座内容,编写成一本知名的书:《生之勇气》。他称这是一种“做人的勇气”,虽然人生中的一切可能毫无意义,但我们还是能够有对生命说“是”的这种勇气。他说:这是“儘管万事万物都有缺点,然而对生命还是做勇敢的肯定的一种状态”。这就是一个绝对价值的诞生。田立克在另一本书里,分析“正义”与“爱”,提出它们在“人间会晤”上的理想关係。他说,人只有在与别人的交会中,才能成为其人,因此,“对另一个人的不义,永远是对自己的不义。”他层次分明、层层渐进的指出,正义与爱落实到人世间时,可以经由“创造性正义”的三种功能,而圆融地呈现出来。这三种功能是:“听取”、“给予”和”宽恕”。

 

再如史怀哲(1952年度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他认为西方文明因为慢慢放弃肯定生命为伦理基础,所以变得腐化)。他曾立志:“三十岁以前为研究科学和艺术而生活,三十岁以后,直接献身于服务人群”;他所力行并倡导的“尊重生命”的呼吁,唤醒了人们沉睡的良知,在这个徬徨不安的世代里,他证明了“爱是人类在世上唯一能具备的,真正不朽的东西。”而他更有力的一句话,是说给我们大家听的:“每一个人都能创造兰巴伦”。

(史怀哲自30岁起在非洲长期从事人道医疗工作而闻名,兰巴伦是中西非洲小镇,著名的“史怀哲医院”建于此,是人道主义标帜、尊重生命圣地、人生伟大梦想的代名词。)

生命中的悲苦、辛酸,天残地缺,在这里,都获得了昇华,都从泪影中映出了天堂。

 

又如印度圣雄甘地,曾经在南非度过了二十一年被歧视、被拘捕、被殴打的岁月;他从来也不曾表现出忿怒憎恨的脸色,他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在爱的精神中忍受苦难”,并用以宽恕敌人、友爱世人。他甚至在狱中为他的对手:南非联邦首相斯末资将军编织了一双睡鞋,岀狱时就送给了将军。有一次,他在火车上读记者朋友送给他的一本书:《直到最后》(十九世纪英国散文家、评论家拉斯金的作品)其中有几句话,深深的撼动着他,也遥遥的呼应着他心中的沉思默察:“个人的良善包含在大众的良善之中。一名律师所从事的工作和一名理髮师的工作,拥有同样的价值。劳动的生活……是最神圣、最有意义的生活”。这是对众生的礼赞,对人间普遍真实处境的温柔的肯定。

被纪德推崇为“兼备了福音书的教化和佛陀的慈悲”的杜斯托也夫斯基,在他的一部名著《受蛊者》裡,也曾写出了这样的概念。他说:“世上的每一件痛苦,每一滴泪水,都令我们欢乐。若是你的泪水灌溉土地深达一呎,你会立刻对一切欢呼。”生命中的悲苦、辛酸,天残地缺,在这里,都获得了昇华,都从泪影中映出了天堂。

 

我们还有权利感歎孤独、寂寞、挫折和不幸吗?

梅里迪夫在《魔鬼的拥护者》一书中,曾经指出,面对寂寞、征服寂寞,要活得有意义,就应该走出自我,要想到:世界与我同在,有许多人,曾经或正在体验了和我同样的寂寞与痛苦……如果我们不只关心自己,也去关怀别人,让别人减少不幸,我们将不再寂寞,我们会进入一个新的家庭,一个全人类的家庭。这也反映在巴伐洛帝的人生观里: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他从纽约飞回米兰,赶回去过圣诞节。当时天色已黑,浓雾蔽天,飞机着陆后一直向前冲,最后断为两截。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再回到人间后,他才发现:“我自己是多么幸运,我所拥有的爱是这么的多;能使别人快乐是多大的一项特权。”他也同时看到了:“生活是多么美好,有多少事值得我去享受。”

自我的重新再认:没有人是孤岛。人类学的依据:二百万年前,人类社会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合作及分享食物”,成了塑造人类行为的有力焦点,并且因此而促进了社会互动和智能的发展。(哈佛大学人类学家:艾沙克所提出的“食物共享假说”;他后来为了避免一般人误会,把早期人类塑造得太像现代人,曾把这个名词修改为:“蒐粮中心点假说。”);心理学的依据(剑桥大学心理学家韩佛瑞推论:创造力的首要功能,就在于“维繫社会组织”)。

 

路不是一个人走出来的,历史始终是集体的创作,而不是独脚戏。当我们一出生,世界立刻开始了对我们“加工”的行为,把我们的个体,变成社会的群体之一。

现在流行管理学,其实,在管理别人之前,我们似乎更需要多多研究,如何管理好自己。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性管理、自我管理的知识。

 

七、画一个生命的圆

跨越疏离,走向人间;放开自我,心中有你——珍惜生命,珍惜因缘、珍惜此刻;爱自己(自尊,自重,自知:适当而正确的自尊,往往比其他任何东西更能使人获益—— 密尔顿的“乐在工作”),爱家人(家庭不是一个说理的单位,它是一个绝对价值,一个伦理单位,是情感的对流,没条件的付出和关怀)、爱朋友(朋友是交来的,是我们人格成长的助力,也是面对悲苦、超越孤独、完成自我的一大泉源),爱不是交易,不必要求报酬率或对等性,情感是不能计量的;爱要从每一个地方表现出来,姿态、容色、言语、行为……要有一颗感恩的心,要能随时随地表达出你心中的感谢,你对他人的尊重和关怀(公关高手:苏珊罗安)。D․H․劳伦斯对人与人的接触的能力曾感歎:“我们已经与我们的情感自我失去联繫,失去了在非语言层次了解对方的能力,并且给予回应。我们只注意彼此的头衔!”我们在“行为语言”上的能力或潜力,要多予培养,多作开发(美国曾有人研究,人与人眼光的接触,以不超过七秒钟最为适当)……进入社区(从身边开始,走入邻里)、加入社团(从志趣岀发,面对理想)、参与社会(从生活入手,条理人生),发展人际的诚挚关係,寻求相似点的认同感,相异点的启示性(生命的扩大,彼此的交换,意义的增加,成长空间的丰富)。文明的进展,愈来愈走向了一个相互参与、互为主体的道路,这是世界开放给我们每一个人的机会。

高信疆的字。

 

写《法国大革命》和《克伦威尔传》的文学家兼史学家克莱尔说: “如果我是蜡烛,我要燃烧才有用。” 他的另一句名言是:“工作具有一种宗教的本质,工作本身就是礼拜上帝。”

 

工作之必要→做事,“不断热烈的工作,才是真正幸福的所在”(杜斯妥也夫斯基);工作的允诺→把人当人,人是目的,不是手段。哈佛大学商学院教授伦史勒辛格与“长春柏克莱机构”的總裁比尔佛朗,曾经合写了一本书:《服务业的真正英雄》。他们发现,最卓越的服务人员,都是以客为尊,以人为目的,以工作本身为荣的。

回到现实世界的例证:德蕾莎姆姆的故事、证严法师的故事。“做小事”的价值(捷克总理哈维尔,慈济从每人每天捐五毛钱开始)。一张小卡片的力量(Hallmark的启示:爱的传播者)

接触自然的必要→回归自然,人与大地的爱——贝多芬、罗丹、亨利摩尔:他们都是热爱自然的人;这其中最有智慧的是苏东坡,他在“赤壁赋”里面所说的:“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十六世纪的日本武士宫本武藏:“武功之道就是自然之道。你只有符合自然的力量,熟知万事万物的规律,就能顺手自然的击败敌人。”

《大学》:“欲修身不可以不格物(自然)”《中庸》:“欲知人不可以不知天(道、神)”。

希腊人的宇宙观,其实在某方面也是“天人合一”的,在他们的神话里,彷彿人生与自然、与英雄、与神毁,都是有一种亲属的关係。无论在时间里在空间里,我们与一切生命、一切生态,过去的、现在的、或未来的,都有关连,都是亲属。

回到旧约传道书的教诲:“那将自己同着一切有生命的事物相连结的,就有着希望。”是的,“上帝的天堂在人们心里”。我们要在人生中画一个完整的圆,就从我们心中,从现在,从这里开始吧。

向高信疆致敬──

1976年,李敖出狱后写了《独白下的传统》,他当时被全台媒体舆论封杀,副总编辑兼副刊主编高信疆将《独白下的传统》在《中国时报》 “人间” 刊登了一整版。

高信疆在跟台湾当局的封杀下对着干,往禁区突破,足显他的江湖侠气!

对僱主《中国时报》董事长余纪忠,高信疆事先没有照会,决定好汉做事好汉当,先斩后奏!

他说:我知道说了就登不出来。我先发,报纸出来以后,我打电话给老闆,我说我发了李敖的文章,事先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你可以处理我,没有关係……”

这么有梗的报人,至今文化江湖还难得一见!
27-05-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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