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疏离”、进入“人间” ── 怎样画一个生命的圆?(上篇)

○ 高信疆

 

是谁在街头,茫然无依?是谁在夜半,暗自哭泣?

生命的旋律,时高时低;生命的网罟,或鬆或密。

敞开你的心胸,走过那风雨; 伸出你的双手,拥抱那天地。

世界依旧美丽,人间不再疏离……

 

—、从几则古老的寓开始

高信疆被誉为“纸上风云第一人”,是台湾报界名人;他才华洋溢,个性爽朗,锋芒毕露中迸发一种文化江湖的侠气。

 

中国古老的神话里,有一则寓言,水神共工与黄帝的曾孙颛顼争帝位,没有成功,“怒触不周之山”,因此“天柱折、地维缺”,并导致了“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的天文现象和地理结果。

这个寓言,和更早的女娲补天的神话相互呼应,彷彿有一股特殊的悲剧气息,一方面是炼石补天,人们要追求那完美生活的坚定信念与伟大行动;一方面是“天残地缺”,是人间境遇裡的不完美。

拿这两个寓言和圣经裡的故事相比较,更使人感受良深。在“创世纪”里,无论是青草、树木,是日月走兽,天地万物的出现,在它们被创造的时刻,“上帝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原来这都是很好的。但是,亚当、夏娃吃了“智慧果”以后,人类因这智慧而有了原罪,此后,就是那永难圆满而又永远在追逐着圆满的人生──可以说,东西方的世界,在人类最初觉醒的时候,都同时提出了这个类似的问题:天地开创时的完美意志与理想,以及人类现实里的残缺和人生面对残缺、征服残缺的艰辛与曲折。

二、从人性的问题反省

这使我们想到了汤恩比所说的:“人类社会是一张关係网”。

他说:“我明白,这个生物圈是不完美的。生命将痛苦引入其中,意识则将罪恶引入其中。”纵使如此,他依然作出了这样的推论:”我相信,爱是人类灵魂存在的理由”。

现实裡,多数人都在希望:”使自己成为中心”,这导致另一个灰色的结论:”生命的反应是贪婪”,他早年的一本巨著《一个历史学家的宗教观》(一九五六年出版),就曾反复论证:”自我中心”是人类痛苦的根源。这是人性的,内在的,生命深层结构里的一个困境。

 

三、从哲人的智慧观看

因此,”自我变成了一个肿瘤,我们要对这个肿瘤动手术”(法国哲学家贾塞特)。

古早的哲人也都曾看见同样的问题,周公的”制礼作乐”,为的就是这一个目的,要求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平衡与规范──从外在到内在的均衡协调。周公的后代传人孔子,以及他所建立的儒家,他们所强调的”仁”,就是两个人的同体感;人我俱立,人我俱达,进而建构了人我和谐共享的生命共同体。

经历了许多代、无数人的努力,逐渐获致了一些共识,这就是中国读书人所一贯关切的,群己间的问题──忠、孝、诚信、敦亲睦邻,克己復礼……中国的皇帝自称”寡人”,是一种警惕,他因为权力的绝对化,使得他作为一个”人”的”共相”层面减损了,有了不足和缺失。这是掌有权力者时时不应或忘的——看看今天,我们的身边,有多少广义的寡人。人必须走出”寡人”的、自我中心的牢笼,才能发现周围的世界──认识”我们”的意义。的确,人是与世界同时存在的,人与人之间,是相互依赖的孪生体。人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他对生活的现实、对冋时存在的别人、对过去存在的祖先、对后代成长的子孙,都有某种责任──这就必须要回到生活,回到人间真实的生命现象中。

高信疆甘冒风险坚持理念,不仅是传奇性的文化战士,更是一道不平凡的绚烂壮丽风景。

 

“生活”的本身,才是我们的命题,也是真正的重心。

现在的、或未来的,都有关连,都是亲属。

 

四、从生活的现实进入

 

然而,生活真是一个太大的题目了,单独的“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桃花源记”、“鲁滨逊漂流记”的吸引人,都因为它们满足了受挫的自我,也填充了个人的完整性。

但是它们都失败了,因为武陵人又回到了人间,因为鲁滨逊很快有了一个僕人:冒出了一个“礼拜五”—— 从我到你的关係又开始了……

 

在这种关係上,展开了“生活”,展开了”对话”,有了教育和沟通,从而出现了“社会”的意义、充实了“人间”的内容。

面对着这个问题,就一个华人而言,我们不能忘记自己的祖先──传统的儒家, 曾经是这方面最佳的示范之一 。孔子所标举的: “君子和而不同”,论语里所倡导的:“礼之用,和为贵”,孟子所诠释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都是在生活与社会的这层关係上,叮咛我们,打开心扉,与人和乐相处、和谐与共的生存法则,也是在“天残地缺”的困窘里,人对“自我救济”的必要条件。儒家用了无数智慧和心血,以社会和人心为基础,以诚为出发点,打造了这套“泛爱众而亲仁”,并且是“致中和”的教诲和实践,其实是十分高明而深邃的。

1995年11月,砂星座诗社和《星洲日报》联办的花踪文学讲座── “跨越疏离,走向人间” 。

回过头来看看西方,他们的源头活水之一:希腊的文明开拓者柏拉图,他几乎很少说到“自我”这个字眼,他只说“我们”:这个“我们”是一个公共的团体,一种社会的群体。他的教化也是在这种群体的共荣互惠里展开的。他的老师苏格拉底也教诲人们,在一切的事物里,个人最应去追求的,就是“好品性”。所谓好品性,其实正是相对于他人而言的。

西方文化的另一个更重要的资源,则是他们的文化宝库:“圣经”。

圣经的教化,从西元二世纪以后,影响力渐渐扩大,先从贫困的、弱势的群体中开始,一点点向上发展,向外滋长,终于成为浸润了一代又一代西方人生活言行的指导者与规范者,美国总统林肯曾说:“没有圣经,我们就不能明辨是非。”

 

历史的弔诡,文明的冲决,却摧毁了、扭曲了这一切。如今我们面对了更大的挑战:人与传统断裂了,哲学没落了,“上帝死亡”了,人的“生活”、人的“社会”,人的“意识”,人的“知识”,好像都走向了分裂、有了断层,有了疏离——

 

五、疏离的鸿沟

我们所面对的疏离,是多层面、多层次的。

1.人与自然的疏离

天道失序、大地反扑。

(甲)人与天争,天人抗衡、甚至敌对的思想,近两三百年来,因为欧洲势力的扩张而四处弥漫,愈来愈成为人世间的“主流思考”了。

它的力量,广泛应用到我们的生活场景中,不仅伤害了人类的生存条件,也伤害了人的自身,把“失乐园”的意涵,作出了最迫切、最真实的呈现。表面上,人彷彿真的能特立独行了,在征服自然上,获得了相当的“虚荣成就”,可是骨子里呢?人与天争、人与地争,争来争去,人却成了痛苦的根源。天空(臭氧层)有了破洞,温室效应加强,垃圾成了灾难,海洋失去了鱼踪,而这个争的态度,成了习惯,也投射到人与人争的生活里,使得人间争乱不已,同情式微,人与人的自然关係也变质了……

“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正是这一思想的两个哲学的臂膀。这也使我们想到了英国哲学家边沁所说的那句话:“大头针同诗一样好。”是吗?

 

(乙)其次是都市化的现象(绿地问题,拥挤问题,冷漠问题)。

人,来自大自然,接受了天地万物的滋养,可是,随着都市化的脚步,一天天远离了自然;为了弥补,我们种植花草、树木,建造公园,以清新空气、减低噪音、开阔心胸、扩大视野;以作为人与自然相连接、共呼吸的象徵。天可怜见,就这一点点“象徵”,我们也没能做好。现代的都市人,大多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孤独地存在着。

都市化的另一个现象,是人的居住空间的拥挤,这导致了“贫穷文化”的滋长,也将严重阻碍了健康人格的成长。而拥挤带来的病态,更是不胜枚举。研究发现,在拥挤的环境里,连老鼠也会得高血压、鸡也会得冠状动脉硬化症呢。因为都市化,社会的“向心指标”反倒失落了,于是,冷漠、不关心、自私自利,成了都市中普遍存在的

併发症。

 

(丙)再次是工业化的问题(污染问题、环保问题、生态问题)

联合国本月十三日发布报告指出,人类正以惊人的速度毁灭生物,据最保守的估计,有近三万种动植物濒临绝种。最近四百年来,共有四百八十四种动物和六百五十四种登记有案的植物绝种。人们不知道的,可能还更多吧。报告也指出,物种在有人类存在的世界中绝种的机率,是在没有人类存在的世界的五十到一百倍。

工业化切断了地球多少亿年中演化的规律,造成了生物链的断绝。这个事实,会有什么结果?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经历过的历史,足堪借镜:譬如南美仙人掌生长成灾的故事。

这些仙人掌,原来是传教士从马来西亚带去的,百年后,漫山遍野,成了南美洲的灾害;最后还是听从生物学家的劝告,从马来西亚运去了一船专吸仙人掌茎髓的长嘴蚊子,才能抑制。

(丁)另外,人类追求盲目的进步,更是一则奢侈浪费、割裂人心的现代神话(能源的浪费、未来的挥霍)。

人与天争,天人抗衡愈来愈成为人世间的“主流思考”了。

粮食问题、能源问题愈来愈严重,生命的年限拉长了,生活的品质却未见增加……成长的目的何在?为什么而成长?往哪里“进步”?“进步”又是什么?

勿怪乎“罗马俱乐部”的专家学者们,在提出“成长的极限”这个重要论题后,进一步对人类生存的现况作了更深入的研究,他们的结论收集到“人类在转捩点上”的报告中。他们大声疾呼:有两道日渐扩大的鸿沟,似乎构成目前人类危机的核心。其中之一,就是人与自然的鸿沟,另一个危机,则是 “南”与“北”、贫与富之间的鸿沟。他们要使距离缩短的唯一方法是:确实承认全球的“一体性”和地球的“有限性”。

生物学家葛雷格说得很好:“地球正患癌症,而那癌便是人类”。

我们真是生活在一个”危机总动员”的时代中了。

 

 

 

 

 

註:

 高信疆被誉为“纸上风云第一人”,是台湾报界名人;他才华洋溢,个性爽朗,锋芒毕露中迸发一种文化江湖的侠气。

199511月,51岁的高信疆跟诗人席慕蓉联袂飞抵砂拉越古晋为砂星座诗社和《星洲日报》联办的花踪文学讲座──跨越疏离,走向人间” 主讲。(相隔四份之一个世纪之后,谨根据他的演讲摘要与手上资料作出整理,以便收集和流传)

讲座会28日傍晚于古晋河滨大酒店由助理部长沈庆辉主持开幕,在场者包括诗社主席谢永成(圣洁)和讲座会主持人林武聪等出席的文学爱好者及文教界人士甚众。

高信疆的讲题是怎样画一个生命的圆?”

高信疆七八十年代为台湾报纸副刊开创前所未有的格局,并屡在文化、艺术各方面掀起风潮。

29岁即担任《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主编,从该报副总编辑,陞任到总编辑、时报出版总编辑; 80年代还参与合办《人间杂志》,报禁解除后,担任《中时晚报》社长至远赴美国进修两年。

高信疆当年许多创办副刊的新理念,不只为台湾创下空前辉煌,对海外,特别是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华文报章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很多报人直接或间接受到他的启发。

他是勇士,敢在禁忌的年代为文化人搭建舞台。当作家李敖出狱,被媒体全面封杀,他在《人间副刊》以全版刊出李敖復出后第一篇文章〈独白下的传统〉;隔年柏杨出狱,高信疆邀他写专栏。陈若曦也由他一手以特辑方式刊登小说突破了禁忌。

高信疆甘冒风险坚持理念,不仅是传奇性的文化战士,更是一道不平凡的绚烂壮丽风景。

1996年转往香港担任《明报》集团总编近两年。

2001年赴北京参与《京萃周刊》创办及顾问,一年后杂志收刊,他则担任企业顾问,旅居北京。2009年,高信疆不幸病逝于台北,享年6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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