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1986

回来后,我一直想要好好地写上海,就是没有静下来写,像是孩提时书包里的一张图画,该交上时没有交上去给老师,一直未彩上顔色。午夜醒来,一桩未了心事若有所觉地泛上心头,打开书包看,画纸竟已经不知何时被压皱了……

我其实是应该写上海的,为了上海,我放弃赶到苏州看看的日程,为了多留在上海一个白天,我离队一天,甚至还不在乎不能目睹苏州美女的花容月貌;之后仍充耳不闻同行团友如何说这是我神州之旅的一件缺憾。

我想,我确是没办法找出颜色来爲上海描绘,上海给我的印象是迷濛的,一点都不淸晰,也许是因爲上海迎我以淅沥雨水的缘故,迷濛了我的视綫,溅湿了我的思緖。其实我第一次在中国见到雨时正是在上海,正如在中国第一次见到月是在北京长安街上一样。

很多的事情和景象,在时过境迁之后就廓淸不起来,所以只能凭印象去勾划。可是对上海所持有的印象眞的就是那种淅沥的迷濛,除了在黄浦江上及窥见长江的几个场景片段外,其他的真的一点都不淸晰了;对偌大的上海城,去之前感觉似曾相识,去之后也祇不过依然感觉似曾相识罢了,眞的很难去想像自己曾在她的街巷走走停停,缓步慢行,像是在寻找什么。

从上海宾馆望出窗外的早上,雨细细地飘落,一望无际的高楼大厦及低偎的建筑物显着特别阴沉,那种感觉是褪下衣袍,脱色的绝代风华与艳丽,有些幽沉,似含怨恨。那一刻眞的有听到伊伊哑哑的胡琴声之错觉,拉过来又拉过去,天荒地老地延续下去似的。我一直都喜欢张爱玲的文字,并很早就从张爱玲小说中荒凉的世界走进上海,难怪身在上海却也犹在张爱玲小说的世界中,所以也就感到很多不确定的恍惚,甚至不确定在官方交流会所记录下的,上海是否眞的在城区之内有五十多所高等院校、一千多所中等学校、四百多所医院、一百二十多个影剧塲。

从博物馆推门走出去时也遇见到雨,人们都打伞披着雨衣穿梭,近乎全部人都是脚穿塑胶靴,鞋靴的颜色多款,一歩—个声音,喳喳喳快步赶赴一个迟了的约会,经济开放毕竟迟了那么多年,谁都担心赶不上。也有人驻足撑着伞聚集在一块仰读路边牆上贴在玻璃框内的报纸,一些是在看公文榜上法院的通令及图文并茂的犯罪案报导,均以墨笔书写,有点像处刑罪犯的告示栏,带着很復古的味道,所以上海眞的敎自己感觉苍凉。

舞照跳的舞厅,还是唱着《夜来香》,马照跑的跑马塲却已经改成为人民广埸,黄浦江两岸尽是烟囱汚染天空的密集工业区,不过,全世界所有的上海印象都集中在浦西,即使是一句半钟也游视不尽延绵的工厂及大小船隻,黄浦江在吴淞口注入长江,不知长江多长,它太浩翰宽广了,所见到的长江无异于大海,真的是不尽长江滚滚流。

没有叩访鲁迅故居及他的墓地、纪念馆,在上海,其实很多该去的地方没去,像宋庆龄陵园、豫园、玉佛寺、龙华寺,松江方塔都错失了。因为上海是淅沥的雨,户外的观光全都泡汤了,简直是整个下午滞留在上海展览馆那座苏俄式的庞硕建筑物,很令自己失望,车子就停泊在铜仁路旁边,同往的团友似有不能填满的购物慾,所以自己一个人跑进车子裡去,写点东西,雨水溅泼在车窗沙沙作响,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那一刻竟思乡得紧,事实上,距离回家的日子也已经逼近了。

那天下午在车内写的东西应该可以塡满一张半稿纸的格子,回来后未经整理地跟一些携回的资料册子及纪念品丢在卧室地板上,月前曾因为星座文艺副刊的社友邀稿而将它找出来,又发觉里面的文字是太过粗糙的上海速描,原本打算再修润,后来又失踪在不知卧室的那一角落,即使某天找到时,也该是很久以后的事……心裡说要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来已经说了很久及很多次,就是从下过决心……想想,即使找到时,它可能也已经不知何时被压皱了,像是孩提书包里—张未彩上颜色的图画。

《话上海:不尽长江滚滚流》1986年杪刊于《新华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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