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泽荣 : 《瞥見》

瞥見

 

蝴蝶的这一阵子总算是安份了下来,一颗热浪中翻腾滚动的心,也不知是寻着了定位,还是塚穴,连天地也似乎静歇下来,可以再没纠葛。

白天在密不透风的冷气房,分分秒秒的时间被抄写、打字 、记账、接电话等系列烦心琐碎的劳什子压得又皱又扁,只有到晚间,躺卧在自己的床窝中,才得以长嘘一口气,再将它松解、铺平,然后从实境移步虚拟,图到自己也意识到不很真实的心灵角落去做个摆脱清醒意识的梦。

蝴蝶毕竟也意识到,人嘛,脚沾尘世,总不能不正视烟火,而凡事也得靠些机缘,不能件件都称心如意、夙愿如偿。近些日子,她不像初初失去他的那截日子,活得像即将没顶似的,饿虎擒羊,十指饥渴得紧,像野兽狂乱张爪扑着、抓着,也不清楚谁才是猎物,总之,困于所溺,只要是浮物就行。

这其间,凭她那份天赋佳质,也总算搭上了三两个对象,有少年得意商场,也有政府机构门下的……

蝴蝶原以为这样可以寄托寄托,唯午夜梦迥时,心却是哔哔剥剥响着地剥脱,像古老门牆多次色漆一样,挨不过时间,挨不过自己,是一层层的剥,又是一层层的脱,恍然间,蝴蝶若有所悟,涂在外面的色彩,不过是看来怡目罢了,到底还是封不了内在的疮疮孔孔,而往后的路还遥之又遥,总不能这样子来支撑下去。

还好,蝴蝶倒也乾脆,没有留下情,动过心,期间也只不过是上了几次的咖啡屋和酒廊,活像没有内容的一台拖棚歹戏,连什么对白也得备有什么词似的,自己愈演愈累,敢情接不下去,这过程谈不上有升华,咿咿哑哑……咿咿哑哑——热闹算是热闹过一阵子,所瞒的也只不过是充当观众的几个家属,最后还得自己自讨没趣去宣怖曲终人散,转瞬间倏忽而逝。

读张爱玲那篇《创世纪》的寂寂夜晚,蝴蝶的一颗心倒是悸颤得利害。对潆珠那个有背景、有根底的女孩倒是油泛起说不出的怜切,蝴蝶自己到底也是有背景、有根底的,算是书香门第,父兄个个皆还有点名堂。不过想想,可是自己又没有潆珠那娘儿幸运,她还算是醒得早,那一支歌不了了之地永远休歇了……虽说是一样挨过刀,她也只不过是轻划破外皮;止了血,敷上药后,若能自爱,着实点,估计疤痕也留不住多久。不像自己,一早就自作聪明地掉入感情那深渊里去,还以为泊了港,靠了岸,可栖息的却偏是枯枝,一坠身,险些就遭受没顶之祸。

说也奇怪,翌晨就发生了桩事。蝴蝶起得迟,匆匆地赶着上班,走到公司大门前,正想推门进去时,心“扑”了一声,似从长空直殒落什么地方去,背隔着落地布帘的玻璃门,反映出一个熟悉到连睡梦中都能素描出的倒影,高瘦而倨傲,桀骜且不羁,踢着的也是那个“洛洛洛”的跫音,而且,竟有意无意地将头甩过来一下,蝴蝶整个人惊愕了半晌,僵住了,连他脸庞都还来不及给回头一瞄,人就走了,彷彿一刹那就被吞进熙来攘往的人群……竟然也是芸芸众生。

那一天,蝴蝶整个人就像尘埃似的,错错失失,就是飘忽,定不了神来。过后的一连几天,每每要推开公司办公楼的那扇大门时,蝴蝶总先得先往玻璃投影搜视一番,希望捕捉到什么。

跟他那几年的旧事,蝴蝶倒也会跟她那守寡的房东太太略为提过,讲的主要是埋怨他少了那么一根骨头,抗不过他家人的压力而自甘放弃等等。讲述时,房东太太还抛过给她这么一句:“这个年头的男人多是靠不住!”不过饮这瓢水的倒还是蝴蝶自己,冷暖她心里也比谁都明白。

 

话说那一天刚好是农曆元宵,蝴蝶家里人下午就来了电话叫她傍晚回家去过节,放工后,她还绕径转去居所取件裙子,见到房东太太在厅桌上切菜,蝴蝶顺口就提她早上在玻璃门见到他匆匆走过的事,虽然只是投射的身影……说着就拖着步子进卧房,只听到房东太太提高着嗓子说:“高高痩痩,穿高跟鞋的长髮男子满街都是,不会那么凑巧吧!”蝴蝶这时间赶得紧,也没回应什么,直到后来在回家的巴士车上,看着垂暮中的风景一路擦窗后退,那么熟悉,未曾远去,蝴蝶心里这才喃喃啄着:错不了!错不了!

 

 

(岁月湮久,景象苍凉,小小园圃仅剩横生在断壁残垣的杂草,這是38年前的其中一根,既走過,也就蹲下身來稍予修整……不经意間,瞥见那曾经的轻狂年少。2018年8月31日──马来亚联合邦61週年独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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