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怎会是妳呢,晏娥儿?”

《黄泽荣短篇小说》

 

扁鹊诊毕后一声长叹,“吱嘎”掩门而去,那是最椎心刺骨的绝望,偌大的寿宫顿成牢狱,再也不见天日,寒气侵室,户外凛冽冷风呼呼刮,窗棂子阵阵作响。

记不清被如此幽困了多久,只晓得这几天来,烛火全无,连送膳的人影也消失了,他反而持续在迷糊中,脑子蹦出越来越多曾经熟悉的面孔。魂魄儘管纠缠,也不敢太靠过来,最贴近,也是让他惶恐愧疚得要避开的就是仲父一人。

仲父他勤勤恳恳、尽心竭力了41个年头把他的齐国磨砺成春秋初年天下第一锋刃,仲父他将齐国脱胎换骨,终崛为中原诸侯盟主,也成就了他的霸主地位。

他向来就畏惧妖灵鬼怪,那年跟管仲同车在沼泽丛林打猎的景象犹如昨日,由宰相驾着猎车,他自己只顾拉弓张望,寻找猎物,不知怎的,一团诡异鬼魅突扑向他的瞳孔,蛇身人首,骇见青面獠牙,敢情是孤野厉鬼,让他惊悚得毛发竖起,怔忡了片刻,一问之下,仲父却说他什么都没看到,这更让他魂惊魄失,病得卧床几天。

仲父他勤勤恳恳、尽心竭力了41个年头把他的齐国磨砺成春秋初年天下第一锋刃,仲父他将齐国脱胎换骨,终崛为中原诸侯盟主,也成就了他的霸主地位;可仲父毕竟不是神,他是人,他积劳成疾,两年前永别于月落星殒雪纷飞,离世时候恰像现在这样的冬天。

让他惶恐得不敢跟仲父对视的是,宰相临终前君臣诀别的最后谏言却被自己给抛诸脑后,以为会有例外的侥倖……勾起心如刀绞的痛跟眼下所挨的饥渴交迫同样难受,但已噬脐莫及,所演变的事实竟然辗转出仲父早所预见的因果。

靠知觉窥探自己的意识,他万念俱灰,确已走到了油尽灯枯、奄奄一息的地步──此时,怎在沉重的死寂中突传来摔击落地的声响?他使劲张开粘合的眼睛,在幽暗的光影中,见到一袭白身影从一道夹壁墙的木门,穿过一卷帘子,缓缓怯怯向他趋前。

他揉了揉眼,确定并非幻觉,是个看来清秀瘦弱的女子,她神情儘管憔悴哀怨,但素雅神韵中露出一种莫名坚贞,应该是名侍女吧。

怔着眼睛愣了一刻,他干裂的嘴唇翕动颤抖:“妳是……?”

她竟未语先泪,抽抽噎噎……这是她在17岁入宫当宫女以来,第二次走进齐桓公的寝室,第一次是进宫后的第三个春秋,当时主子已古稀之年。当天原本去给正宫娘娘送参茶,不知怎的,失魂般误走进大王的寝室,惊醒正在闷睡的他……也许圣上国事操劳有所抑郁,敢情想鬆懈下来,找个人讲话,又或许她的娇憨情态深惹主子爱怜,主僕二人居然相谈甚欢,酣畅淋漓。他突然一时兴起,随口承诺要找个时间把她选纳为妃。

此公有3正宫夫人、6妃子、9嫔、27世妇、81御妻……曾经自诩有“三好”:好吃喝、好打猎、好女色……事隔两年多后,他怎会记得纳妃的许诺?那只是个揪心的错误,太虚幻无实了,即使勉强还有点点印象,可连她叫什么,怎样都记不起来了。

对她可不一样,那是死心塌地、始终不渝的守候,那是一辈子、一生一世的美丽期待。

她从小就活在这位伟大国君如何英勇开创盛世,傲踞霸主,又如何以德政仁心恩泽社稷的传奇裡;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中,他“小白”不只是国君,更被传为神人!他的事迹谱写了一个波澜壮阔的英雄时代,一卷壮丽恢宏的不朽诗篇。

她从小就活在这位伟大国君如何英勇开创盛世,傲踞霸主,又如何以德政仁心恩泽社稷的传奇裡;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中,他“小白”不只是国君,更被传为神人!他的事迹谱写了一个波澜壮阔的英雄时代,一卷壮丽恢宏的不朽诗篇。她因为能活在跟他同一时空,且同步吸取同一个时空的空气与有荣焉,她更因为能进入皇宫而感觉天涯变成咫尺,距离圣上那么接近而深感足矣……他是她心中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也是她心中隐藏着,从不被人所知的唯一男人。

早在继位的第7年,他就是第一位荣登上盟主宝座的春秋诸侯,凡有违背盟约者,他即以周天子之名,率各地诸侯讨伐,平定天下,他的强大已到可以执行最高统治权。在位第35年的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大会上,他更盖世无双,被免向周王下拜受赐,儘管他还是下拜受封中原霸主,但是,以势力而言,他早已凌驾在周天子之上,正如他自己所言,至这一年,他已3次联合诸侯出兵,6次召集诸侯会盟,还决定周襄王太子之位!

 他足足叱吒风云43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什么英雄豪杰不看他脸色,俯首听命……仔细一算,他一生总共召集过26次“诸侯国高峰会议” ,28次出动军队,所向披靡;普天之下,一时风头无两,谁能与霸气冲霄的齐桓公争锋?!

“奴婢是晏娥,方才趁外边的守卫换班轮值,冒死翻过宫墙潜入……”经过抑制,沉下心神,女子回答。

他眼眶噙泪,似明白,又好像不完全明白状况,心头一触一抽,是的,有一种波涛腾涌的情绪叫作“感动”,让他久久不能平息:“怎会是妳呢,晏娥儿?”

晏娥就坐在身边,他本能去抓住她的手,深深凝视着她,半晌,虚弱问道,“我饿,水呢?”

经晏娥儿啜泣着断续交代,他完全明白了──两年多来最得他宠信的心腹易牙、竖刁俩使令在寿宫外加筑一道高墙,堵死了通道,由亲信看守宫门,严禁任何人踏入半步,嫔妃也不行。近几天,吃喝的也不送了……摆明就是要他快死,好趁机搏乱,再乘乱政变。

他6个妃子前后跟他生了10多个儿子,平时恃骄恃宠就算了,不料他一病不起,复受易牙、竖刁软禁,其中5子随即各率党羽争位,连他们的娘也纷纷捲入旋涡中,展开一场饥渴嗜血的权争杀戮,除了易牙、竖刁,他的另一宠臣开方也介入,将宫廷当战场,把他的寐宫当黑牢封死,等于出手向他执行死刑。

他这下子心里燃亮了盏灯,一切全明!

横纵春秋、百战沙场、威震一世的首霸英主呀,你就要惨死在宫廷眼下权力博弈的殊死战中,齐国巍巍霸业也倾倒在即……最后相伴在侧的竟是晏娥儿。

想到这裡,他愣了一愣,又喃喃问道:“怎会是妳呢,晏娥儿?”

他真的料想不到会是这样的收场──但他非常确定,管仲所预见的全都分毫不差逐一验证了。

管仲在逼近弥留时刻仍告诫他,易牙、竖刁和开方3人绝不可用,过去有仲父负责戒备提防,他一死,堤就会出现缺口,这三个奸邪浑蛋“将有横流之患,君必远之。”

竖刁为要贴身服待他,竟引刀把自己阉割,不只表现得极忠心,还要证明是超乎常人的忠心。

开方为迎合他,作为时刻不懈效劳的贴身宠臣,连父死母亡都不当作回事,不回乡奔丧。

不管易牙、竖刁或开方当年如何杀儿献肉、自宫阉割,还是父死母亡不奔丧……他们正在为曾经向他展示超乎常人的 “效忠”夺取超乎常人的最大“回报”,会用他和他家人的血与命,也用整个齐国的命运作为偿还。

易牙更绝!听闻主子讲过他吃尽天下美食,除了婴肉,什么滋味都嚐过了……结果回家把自己稚儿给宰了烹肉羹让大王品嚐,这效忠远远超乎常人所能理喻的范畴。

对这3个奴才中的伟大奴才,齐桓公太感动,恰恰跟仲父的临死忠告抬杠,反其道而行,把易牙、竖刁和开方重用成齐国最高权势的3座山。连管仲口中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 的知交鲍叔牙称相不久,也被谄媚取宠、把政专权的奸佞之徒联手搞得忧愤而死,局面陷入倾轧状态。

此时的他只能无奈接受自己昏庸的惨痛代价……不管易牙、竖刁或开方当年如何杀儿献肉、自宫阉割,还是父死母亡不奔丧……他们正在为曾经向他展示超乎常人的 “效忠”夺取超乎常人的最大“回报”,会用他和他家人的血与命,也用整个齐国的命运作为偿还。

声声吁叹,他生命尽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我有什么面目见仲父于地下呢?!”

他以无限激动的眼神凝望晏娥,彷彿记取一个没有实现的承诺而加深无可弥补的疚愧,突然间,他双手掩面,与世长辞,怅然而逝。

晏娥脱下外衣裳,轻盖在他身上,一头撞向墙去!

当天是冬十月七日──冷风飕飕的肃清寒天是否落下霏霏雪霜?

没人知道……

他自己也不会知道,他的遗体足足在这张床上置放67天,任由腐烂发臭……在有人进去,以备殡殓之前,尸虫已先从寐室爬出户外。

 

2018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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